《西藏文学》文章推荐——尼西村的“童话”与“变化”

发布者:图文信息中心管理员发布时间:2019-03-15浏览次数:60

尼西村的“童话”与“变化”

  

尼西村距林芝市18公里。一路行驶,路边可见正在修建的房屋、卡车、推土机、戴着红色头盔的工人。广告牌是天蓝底色加白色文字(汉文加藏文)。路边小店多为四川人所开,名字是“川阆特色饭庄”“四川人家”之类。然而,在竖立着“尼西村”牌子的一旁,还竖着另一个牌子:“封山管辖区域严禁私自入山”。

寻找村支部委员会的办公点,颇费了点周折。环绕着山路上上下下,感觉四处都格外相似。不是这里!不是这里!一路盘旋,总是找不到办公点。忽然,有个扛木梯的老人正穿过小路。他抬起左手一指,说从挂横幅那里一拐就到了。果然,看到了挂在白色围墙上的横幅:“开展农村土地确权登记颁证深化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

半人高的围墙里,是一片修整平坦的草地,分别安装着篮球架、乒乓球台。银色金属杆的顶端飘扬着红旗,但杆子上扯拽着根铁丝,晾晒着紫红色连帽运动服。迎面是栋两层楼,从底层到二楼的台阶旁,挂着“农家书屋”的牌子。底层左侧是间厨房:白色大理石地面、木质沙发、铺黑白格桌布的茶几。靠墙的台子上是煤气单灶、高压锅。自来水龙头上搭着抹布,消毒柜里摆着碗筷;中间是间淋浴房:狭长逼仄,顶棚吊着浴霸,吊杆上挂着毛巾;最右侧是卫生间:门板上贴着“男”“女”。推开木门进入,发现门根本合不拢,无法反锁,才明白角落处那水桶的意义:将它往前一推,可挡住门板。

这里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杂糅状态:既不像惯常所见的办公场所,但和居家又是两码事;既不是完全的现代化,又时时显露出某些都市生活的迹象。好像一切都卡在半道上。如果能再向前迈一步(有水冲式厕所之类),也许这里就是另一个世界。

上了二楼,进入小会议室后我才明白:这屋子刚刚被打扫过。地面湿漉漉的,桌面上没有灰尘。土登主任坐在我对面。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一个词:酋长。并不是他那近一米八的个子,而是他的腰围比一般人更厚实浑圆,简直像根大柱子。他虽然挺着大肚腩,但动作并不笨拙,反而有种“功夫熊猫”般的敏捷。土登的五官非常标致:圆眼、浓眉、厚唇。显然,他很懂“穿衣经”:蓝衬衫外套酱红V领毛衣,西装是褐色的,但袖子、领子和口袋部位都嵌着黑色。我非常讶异:这样一个偏僻之地,怎么会有这种时尚装扮?

这个出生于1971年的藏族男人,担任尼西村村主任已有26年。村里的那些事对他来说已烂熟于心:这个村是巴宜镇11个行政村中人口最多的(有95户,400多人);森林和草场面积最大;同时,从来没有过上访的记录。村民每人有六亩地,以种青稞、麦子、土豆、玉米为主。村民绝大多数为藏族人,有四五户汉族和门巴族。2016年,全村人均收入1.6万,现金收入1.2万。土登一开口,立刻让我刮目相看,不是因为他声音洪亮,也不是他的面部表情夸张生动,而是他对汉语驾轻就熟的能力。在土登看来,“没有语言,一切都瘫痪了”。旁边村子的人这样惊叹:“尼西村的老太婆,头发都白了还会说汉语。”但土登却不认识汉字!那他是通过什么方式学习汉语的呢?原来,全靠耳朵——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说。也许正因为土登的汉语不是在学校里学成,所以他不仅咬字精确,而且在使用俚语俗语时,非常精到。一些平常词语从他的嘴里说出后,显得惟妙惟肖。譬如,当他在强调发展和环保的关系时,这样说:“不能让山清水秀变成山穷水尽。”

1962年对尼西村来说是重要的一年。首先,作为“西藏第一个通电村”,这个村从这一年有了电。因为村子旁边驻扎的部队修了个小电站,便让村子也连带地亮了起来;其次,从这一年开始,村里人学会了使用镰刀。此前,村里人收割是用两根竹竿夹住麦穗往上拔,将穗子丢进箩筐,而麦根全都留在了地上。1962年秋季,当部队的战士亮出镰刀帮村人抢收时,大家被那个小小的工具给迷住了。咔嚓!咔嚓!真是又省力又迅疾。

尼西村的孩子虽然每天面对的都是美景,但日子却并不好过。到镇上去之前,要到邻居家借衣服才能成行。土登是个聪明的男孩,常跑到部队食堂里混饭吃。他就是在不知不觉中,练就了一口流利的汉语。现在回想起来,他还忘不了橘子罐头的甜美滋味,那是“部队的叔叔”回老家探亲时带给孩子们的礼物。

长大后的土登显现了他卓越的沟通才能。他精通人情世故,善于跟人打交道。他还懂得集腋成裘的道理,不仅自己想办法致富,还领着大家一起找挣钱的门路。他鼓励村民多想办法,甚至劝那些没有技能的妇女,到市区藏医院和学校门口卖饼子。一个饼子两块钱,一天也能收入两百元。他还提议:做藏式包子(土豆做的馅),一样能卖好价钱。他说以前村里的矛盾集中在一个字:穷。村民的房子挨在一起,不是吵我家的鸡把蛋下在了你家,就是吵你家的狗咬了我家的孩子。现在,每家每户都有单独的房子,用院墙隔开,矛盾少了许多。让村民发生矛盾的另一件事是“打猪”。因为猪是放养的,到了打猪的时候,大家总是乱成一团,不是我的猪耳朵是白色的,就是你的猪尾巴是白色的。现在,将村子分为东西南北四大片区,每户人家只在固定的方位打。

别看尼西村是个小村,但村里也有村里的“流行趋势”。有一段时间,旁边村里建了个无公害蔬菜大棚,拉到市场上卖的蔬菜价格很贵,但还总是被一抢而空。听说“一筐小白菜能卖到四十”,大家都来了劲,开始种起蔬菜。一年后,热情陡然下降:种菜不仅需要技术,还更需要耐心。等到卖菜时,还要搭车去林芝,来回车费20元,中午再吃一碗面。忙活一天,一筐小白菜的钱就基本没了,根本划不来。后来,很多人家便宁可让地荒着也不种菜。

我随口问:现在村里流行什么?土登苦笑:钱。

现在,人人都意识到了钱的重要性,都想挣钱。但土登却不同意。致富是为了过得更好,而更好的生活并不意味着只是有钱。“人要会挣钱,但人不能做钱的奴隶啊。”他冷冷地嘲讽,“当你控制不了钱的时候,钱就会玩你,让你的生活没有乐趣。”

当土登侃侃而谈时,我感到一种难言的生涩——我的大脑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参照物。这种状态和我深入新疆乡村时完全不同。从20世纪90年代初,我便以媒体工作者的身份,到东疆、北疆或南疆各地采访,走遍了新疆80多个县市。每一次,我都能敏锐地发现那些村庄里的小变化,因为我的脑海里储存着一定的历史资料和发展数据。然而现在,面对眼前的尼西村,我需要完完全全地重新了解。我站起了身,提出想要访问田野和村民。我知道,坐在办公室是远远不够的。

尼西村确实是四面环山——有真正的四座山挺立于东西南北!四座山各有各的名字,各有各的传说。乍看之下,群山环绕的小村就像个婴儿,躺在幽静的襁褓中。山顶那缭绕的白雾,平添了几分田园诗的氛围。村内民居多为砖块建造,有的是一院平房,有的是两层小楼,但都干净整洁。

小村被一条狭窄的柏油路串联了起来,车子穿行期间,畅通无阻。土登的车外形像个装甲车,显然是经过改装的,车内异常宽敞。当他握着方向盘时,那种“酋长”的感觉再次造访了我。进入小村内部后,他不再像坐在办公桌前那样紧绷,言谈举止间有了某种放松。此前的他像正儿八经地摆好姿势准备拍照,但等快门咔嚓一响后,他的自我天性又彻底恢复。当然,这里属于他,他应该如鱼得水。然而,和他的自如形成反比的,是我的拘谨。

穿行在小村中,我一直难以摆脱这样的错觉:我是个游民,擅自闯入别人的地盘,而且还赖着不走。为什么在林芝市,我一点都没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难道是因为小村的状态太过圆满——这个由群山、白云和农田组成的世界,根本无须外人来窥探?也许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作为市区的林芝,可以轻易地掩藏起一个外人;而作为乡村的尼西,任何一个外人都显得突兀扎眼。

村民的房屋散落地镶嵌在路边,既没有乱糟糟地挤成一团,也不是整齐划一地横平竖直。街道上虽然偶见小石块碎木板,但并没有明显的垃圾。有的院墙门外停放着火红色的摩托车。村民在院墙旁架起木屋放饲料,还用石块垒砌起牲畜棚。从半人高的院墙内,传出阵阵浓烈的腥臭。村民们的脚步不急不缓,衣着极为相似:女人多是粉(紫)色拉链运动服加褐色长裙(或在腰间绑个衬衫);男人以湖蓝拉链运动衫加牛仔裤、运动鞋为主。无论男女,皮肤皆异常黧黑,眼神皆异常明亮。当那些眼神盯着我时,既没有特别的惊慌,也没有意外的惊喜。

随着“种菜风潮”的消失,另一个挣钱的门道出现了:种草莓。通过蔬菜大棚种草莓,果实多得摘不完,一茬接着一茬;还不用为销路发愁,顾客都是自己找上门来。但是,土登叮嘱那几户种草莓的人家,“农药一定要少放”。土登苦笑:“有些草莓吃不得,吃了第二天头疼得厉害。”

很快,我便看到一棵大树下立着个牌子:草莓。30多岁的央金站在路边等待,褐色长袖T恤衫上印着白色英文字母,褐色长裙,腰间裹着个黑衬衣。央金将一头黑发梳在脑后,露出的脖颈又细又长。除了皮肤略显粗糙,这个嘴角挂着笑,眼睛又大又圆的女子,显得异常端庄和娴雅。

央金拉开铁门后,露出一片长着青色麦子的田地。但我们要参观的,是麦地旁的塑料大棚。没想到种草莓的大棚这样现代——将大棚底部的塑料缠在铁杆上,再用力摇动把手,可将整个塑料布撩起来透气。我在新疆农村所见的大棚,是手工操作的。农民在早晨用手将泥土掀开,将塑料布揭起,到太阳快落山时,再用手将塑料布放下,重新压上泥土。

央金联合了周围的几户邻居,从2014年开始种植草莓。头两年的效益非常好,果实很密,经常多得卖不过来。但是今年的苗子染了传染病,果实很稀疏。果然,进入大棚内,八条田垄上的草莓叶呈黄绿色,显得蔫头耷脑。虽然有的枝丫上也吊挂着红色果实,但稀稀拉拉,不成样子。央金强忍着郁闷叹息道,准备马上换苗子。

央金后悔在发现第一株病苗时没有果断处理,致使疾病瞬间流行开,导致几个大棚都被祸害。唉!她叹息的时候,明亮的眼神像天空蒙上了一层雾气。她后悔自己缺乏经验——当她的腿扫过那株病苗后,便携带着病菌来到了另一个大棚。可恨啊可恨,自己居然成了疾病的传播者!可不知为什么,当土登用藏语和央金对话时,那女人的眼睛陡然间亮了起来。她不断地点头再点头,面部表情逐渐松弛,嘴角还堆出一朵花。我虽听不懂土登在说什么,但却可以揣测,他一定提供了些具体可行的办法。

同样的一个词“草莓”,现在却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含义:当草莓作为果实时,它的滋味是甜美的;当草莓作为商品时,那甜美的滋味里便出现了一丝苦涩。虽然尼西村是个近乎天然的自然村落,然而,当这里的村民面对市场的挑战时,同样要经历各种压力和挫折。虽然这种压力和挫折已是城市生活的主题,但对于边疆地区的小村来说,传统的自给自足的圈子被打破后,人们还是倍感不适。饲养藏香猪是尼西村人致富的另一种办法。

穿行在西藏大地,总能见到浑身黝黑、个头不大的藏香猪。乍一看,这种被称为“人参猪”的家伙,比常见的家猪更野。这种猪皮香肉嫩,主要产于林芝。尼西村的村民们发现,藏香猪更喜欢住在河滩上。于是,我参观的这个猪场分为左右两部分——左侧为四方形沙土地,散落着大小不等的石子,模拟出河滩的模样;右侧的水泥地坪也是四方形的,底部修出一条长长的凹槽。平时,猪们躺在河滩客厅上休憩,到了饭点,便踱进水泥食堂进餐。

对尼西村的探究——即便仅仅是短时间的探究——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变化”无处不在。这些日子以来,小村变得熙来攘往。除了本村村民外出打工外,也有别处的人来村里找工作。某种封闭的状态被打破了,好像一个圆圈上出现了豁口。虽然有时候,人们更喜欢谈论那个古老的、永恒的、如诗如画的乡村,似乎那乡村就这么几百年如一日地延续着。但像童话般自得其乐的尼西村,根本不可能远离“变化”:“变化”总是不请自到。

土登带我去看河滩。河滩有什么好看的?嗨!村民们一直有“靠山吃山”的想法,所以这里经常会发生盗伐林木的事。甚至,还出现了五户人家非法乱挖河道。乱挖乱堆,不仅破坏草场,还会令河流改道。时间长了,一定会让尼西村从“山清水秀”变得“山穷水尽”。

怎么办?土登嘿嘿一笑:“我才不会把人集中起来开会!开会……那是最笨的办法!”他的办法是“谈话”。一户户登门,和男主人聊天。对方的第一个反应是——“你嫉妒我啊”。男人们统一地拉下面孔:“砍树不让砍,挖石不让挖,你来养我一家老小啊!”可土登不着急,慢慢地谈政策,细细地讲道理,末了还笃定地许诺:“这环保的政策对大家都是一样的。”去往河滩的路上,群山不断地重复着自身:青色山体一簇一簇,白色云雾一团一团,绿色田地一块一块。越靠近山脚的道路越难走。土登将车开得很猛,遇到浅滩时根本不犹豫,一脚油门就冲了过去。车身颠簸着,不仅左右摇晃,还上下抖动。及至河滩深处,车终于被迫停歇。他旋转方向盘,从河流中央绕回到河岸。

跟着土登顺着河滩往前走时,他豪情万丈地一指:“从这里到那里,全是我们村的山林,开一天车都出不去!”如果说塑料大棚和猪场让小村有了市场化的气息,那么此时此刻,展现在我眼前的,则是个原生态的小村庄。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山上植被郁郁葱葱,小小的银色三角形是高压电线;近处是木栅栏围起的草场,黄色的马儿正悠闲吃草,但却看不见牧马人。这个画面中的一切都是古老而和谐的,有种稳稳当当的舒适感。

在这个小村,流传着一个甜蜜的故事:藏族女孩卓玛嫁给了汉族男人小赵。卓玛家是一栋小二楼,左侧另外加盖了一间厨房。如果单看那青灰色的墙砖、钢化玻璃的窗户,带着护栏的阳台,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推门进入,从半人高的院墙望出去,视线环绕三百六十度,看到的全都是起伏的山峦!云朵就飘浮在山顶,那直射下来的阳光,异常明媚璀璨,这栋房子恍如仙阁琼楼。看起来,这里阴阳交汇,灵气犹存。在栖居地的选择上,人类的经验比较稳定,也许因为这直接关系到身体,所以不必变来变去。无论是华北的农民,西北的牧民,或者岭南的渔民,都会选择住在靠山靠水的地方。

一楼的客厅是个大房间。靠墙的雕花木柜上,电视机放在最中心的位置。茶几上不仅摆着奶制品和酥油茶,还有红牛(总是红牛)。我在柜子上发现了个黑色杯子,大约有半米高,杯口有手腕般粗细,完全不知它是做什么用的,因为它实在又粗陋又庞大。喝茶?喝酒?喝粥?原来,这是个竹杯,专门用来装酥油茶的。

卓玛妈妈骨架宽大,穿紫色拉链运动衫和酱色长裙,一头黑发梳成辫子。她的牙齿洁白,脸色黝黑,五官立体,脸上总浮动着诚恳的笑容。她感叹:这种传统杯子已很少有人使用,现在大家更喜欢搪瓷杯或玻璃杯。以前,厨房里只有烧煤的炉子,现在,煤气灶、电热水器、高压锅,一个都不能少。

说起女儿的婚事,妈妈嘿嘿笑了起来。原来,她开的便利小店,是女儿和女婿的红娘。女婿是个军官,常来店里买东西,便认识了女儿。两个年轻人日久生情后,女儿向母亲坦白。可当妈的当即表示反对:不行!不行!没有别的理由,单他是汉族将来可能要回内地就不行!但后来,看到两个人是当真要在一起,并不是心血来潮,也就同意了。

卓玛妈妈邀我到楼上去看看。我以为上面是间普通的屋子,但进入后,却惊诧极了:不是那异常干净的酱红色地板,也不是那靠墙摆放的一整排彩绘柜子,而是那些成垛的经书、琳琅满目的五彩壁画、绣着佛像的唐卡!这个屋子里虽然没有人,却有种格外充盈的感觉,好像这里是个自成一体的小宇宙,跟整个外部世界都无关。

  

妈妈介绍,这是儿子的房间。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但尽量地保持平静:“儿子有病,已经去世了。”我的身子陡然僵硬了起来,想说点安慰的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妈妈轻声地说:这间儿子住过的屋子,一直都保持着原样。哦,那摆放在沙发上的衣服,好像还等着主人来穿;那立在墙角的圆形大鼓,好像还等着主人来敲。

在这个世界上,儿子和母亲只相处了非常短暂的时光,但就是在这段时间内,孩子让母亲发生了巨大改变。母亲对儿子的想念从未褪色,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每天,母亲都到这屋里来打扫卫生,回忆和儿子相处的种种甜美。母亲讲述儿子时语气那么平淡,但眼神里却隐藏着无限的深情和痛苦。爱有多深,痛苦便有多深。然而,这个软弱的母亲一旦下楼,整个人又变得坚强起来。

当卓玛出现在我面前时,微笑着,露出满口白牙。我从卓玛的五官和身形里,看到了她妈妈的影子。母女俩很相似,不仅在外表上,还在举手投足间。卓玛坦言:自己的恋爱故事和别人的差不多,并没有太多的曲折和惊悚,除了小赵是个汉族人。可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嫁。因为她认定这个男人最大的品质是:“人好”。她瞪大眼睛,言之凿凿:“人好就没必要分民族!如果嫁给本民族的人,对方人不好,该离婚还得离婚!”

卓玛上高中时,便见过小赵——他常来店里买东西,而她则常帮妈妈看店。卓玛考上大学后,小赵从藏族朋友处搞到了卓玛的手机号,打来电话后,磨磨唧唧地表白心迹。卓玛说自己当时像被电击般吓了一跳。一想到那个皮肤黝黑,有着一张瘦削面庞的男人是汉族人时,她即刻摇头:“不行!不行!”可小赵却不死心,不断地发短信、打电话,使出浑身解数说服女孩,自己是认真的。卓玛回忆起当时的拉锯战时,嘿嘿笑个不停的样子很像妈妈。“你转业后要回老家,我不可能跟着你回去!”

“我不回去。”

“我的工资不仅要养我和妈妈,还要养爸爸和弟弟!”

“我们一起养。”

“我弟弟有病,要花很多钱!”

“我不怕。”

女孩不知男人的爱情火焰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只知平日不善言辞的他,现在不断地表白着、承诺着。女孩的头脑里掀起阵阵风暴——他是当真的吗?周围那些充满质疑的眼神要怎么应对?如果过不好,这段逾矩的感情岂不成了一出闹剧?是要充分享受爱的激越,还是要加以克制?女孩试探地询问妈妈:“小赵怎么样?”妈妈激烈地摆手:“不行!绝对不行!”有病的弟弟已让家里负重前行,即便执意嫁过去,双方家庭饮食、风俗都不一样,能过到一起吗?看到妈妈那样决绝,女儿便把感情深藏于心,断绝了和小赵的一切联系。

可是,当听说小赵跑步时摔断了腿骨,女孩的心便尖锐地痛了起来。蜷缩在白色被单中的小赵,一反平常如悍马般的英武,瘦得不成人形,让卓玛几乎掉泪。病床催化了两个人的情感,让他们从“熟人”变成了“恋人”。卓玛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小赵,还对他的家人也给予了慷慨帮助。听说小赵父母建房子缺钱,便一拍胸脯应承了下来:没问题!每月从6000元的工资中,拿出4000寄给男孩父母,一直坚持了一年多。周围邻居们大为惊叹:这样的女孩哪里找!所以那一天,在婚礼现场,当人们目睹到一对身穿藏袍的年轻人出场后,都由衷地笑了起来。

离开这个群山环绕的普通之家时,我的感觉和进入时完全不同。虽然我知道,我在这里了解的故事是些简单的轮廓,但即便如此,我也被深深地感动了。这一对母女笑起来是那样的爽朗,黝黑的皮肤泛着亮光,圆而凸起的前额像瓷器般滑溜,像没有遇到过任何难事。

路过一栋小二楼时,土登刹住了车。没想到,那楼顶插着红旗的屋子,就是他的家。他建议去喝点茶。他说老婆孩子都不在家,所以家里乱乱的。我一直期待能和土登聊得更深些——我想进入他的内心世界,从他的角度来探查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貌。

进入大门,他并不带我进入两层楼的正厅,而是拐入侧旁的厨房。在正厅和厨房之间,有几个工人正在叮叮当当地盖房子。原来是要修个浴室。浴室!墙面上贴着雪白瓷砖的浴室!在浴室里洗澡,对都市人来说很平常,可对高原深处的尼西村来说,不啻为一场卫生革命。原来在尼西村,因为有国家项目的资助,每户人家都安装上了太阳能热水器,但建造一间浴室,却是土登的狂想。

在西藏,游客们很容易看到不卫生的场景:脏兮兮的坐垫、马路边的动物粪便、桌面上的灰尘、散发浓郁味道的旱厕……即便心里有所准备,但当那些细节凸现时,瞳孔还是会觉得格外刺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有两个西藏的存在:一个是旅游画册上的、被装修过的“大美西藏”;另一面是真实的、没有被刻意美化的西藏。为了凸现第一个,后一个总是被忽视或遮蔽起来。事实上,真实的西藏反而更蕴含着难得的活力。虽然其表面显得不修边幅,但“变化”也许就隐藏在那些不经意的细节中——塑料大棚的机械把手、养猪场的水泥地坪、一间镶嵌着瓷砖的浴室。

厨房不仅仅只是做饭的地方——这是我到达西藏后,越来越明确的认识。一进门,那排酱红色的整体橱柜让屋子里充满现代感。屋内并不像主人宣布的那样“乱糟糟”,看起来整洁清爽,只是没有刻意地打扫而已。在这里,炉子和煤气灶同时存在,且相安无事。茶几上不仅有木质杯盘,还有笔记本电脑和打印机。

烧水时,土登猛然一拍脑袋:“干吗要开煤气灶?用电水壶就行了啊!”很快,木碗里倒上了酥油茶。土登的话题转到了儿子身上。孩子不愿学习,父亲便买了辆车让他跑运输。很快,儿子便厌倦了。父亲劝儿子去当兵。可是当兵后,儿子跺着脚说太苦了,不想干了。父亲劝儿子忍耐再忍耐。终于,儿子在军营的磨砺下成熟了起来,成长为一名军官,还谈了个女朋友,生活已步入正轨。

土登虽然不认识汉字,却喜欢看藏文版的《格萨尔王》,熟知其中的种种细节。他叹息自己上学时,没能好好地学习汉语。也许土登想错了。如果他是个书呆子,也许他便只会仰仗书本而生活,就像那些仰仗导航仪的司机,那么,他对生活的敏锐度也许就会降低。当话题转到仓央嘉措后,他变得亢奋起来,坦言自己不仅喜欢仓央嘉措的诗歌,还喜欢他这个人。突然之间,这个屋子里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虽然土登穿着充满现代感的西装,但实际上,他已变成了一个穿藏袍的男人。他瞪大眼睛笃定地补充:“所有的藏族人都喜欢他。”

土登认为,不要讲“我今天要去拜佛”“我去了大昭寺、五台山”,而要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并不是磕了头就能积德,而要心里装着慈悲。

和土登聊天总让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惊诧——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交谈,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也许因为我积攒的都是“新疆经验”,所以我没有任何参照物来比照土登。到达西藏的我,像流星似地坠入,缺乏必要的知识储备和经验积累。所以,当土登开始讲述时,就像演员来到了舞台中央,四周是黑漆漆的一片。虽然我尝试着努力去理解他,但还是强烈地感受到了我们之间的差距。

离开尼西村之前,我不断按动相机的快门,试图拍下更多的美图。

从逻辑思维的角度来看,我的行为非常愚蠢,因为我带不走任何一朵云彩和任何一缕阳光,但我还是一个劲地咔嚓、咔嚓。我知道,事实上,这个古朴、宁静和富于浪漫色彩的小村,并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样简单。像平静的河流底部充满着潜流,尼西村也有它自己的冲突和危机、困境和疑问,然而,它却一直努力地奔腾着,葆有热气腾腾的活力。这是个永远都处于流淌状态的村子——在我到达之前,它已蜿蜒了很多年;在我到达之后,它依然会接着流淌下去。

在这里,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人和平共处,努力消除彼此间的差异,建立起一个新家庭。这个家虽然充满了“变化”,但又顽固地保留下了某些传统:让白云缭绕在峰顶而不闻不问,让河流蜿蜒过草滩而不闻不问,让阳光照耀着每一株青稞而不闻不问,让猪、狗、牛闲逛在路上而不闻不问。让一切都保持着世界原初的模样,人们对此不闻不问。

  

~本章完~

——以上节选自《西藏文学》20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