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深爱着虚拟偶像的年轻人
“即便我们如何为他们赋予各种人性化的情感,大家在理智上都明白,舞台上的一切都是虚拟的。在这个前提下,还会努力赶来的人,一定是对这背后的文化抱有非常深沉的爱”
从一个小众文化的眺望者,到不由自主的参与者,需要多长时间?
一秒前,上海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一片黑暗中,数万根蓝色的荧光棒瞬间点亮,伴着“hi- hi- hi”的打call节奏,点点蓝光被高高举起,汇成一片流淌的星河。
追光之下,那个站在舞台中央、从指尖到发丝都被光电勾勒出完美轮廓的少女,正是这次演唱会的开场嘉宾——“洛天依”,蓝色是她的应援色。作为中国本土最知名的虚拟歌手,这个被官方设定为15岁、身高156cm、灰发、绿瞳、头顶环形辫的少女歌手,此时正穿一身可爱的白色制服,边唱边跳,裙摆摇曳,发梢飞扬。
借助一块长十米、高三米的透明全息屏,洛天依像真人一样灵活唱跳,甚至可以做到音域不限、不知疲倦、瞬间换装。
浸泡于现场,即便不知道前挥、快挥、里打、里跳、上升气流、GT警报等专业术语,也不影响一个初来乍到者迅速随波逐流。然而,当灯光熄灭,屏幕黯淡,弹幕四散,我对于虚拟偶像及其背后文化的好奇才刚刚开始——没有世界观,虚拟偶像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如果说虚拟偶像背后是一种想象的自由投射,那这是否意味着相比真人,虚拟偶像才是偶像的理想形态?是谁在制造虚拟偶像?虚拟偶像的竞争会更加残酷么?越来越多的虚拟偶像在被创造,是否意味着这一小众文化正在阔步走向繁荣……
带着这些疑问,我走近了那些爱着虚拟偶像的年轻人,他们来自产业的不同环节。希望从他们的故事里,寻找可能的答案。
爱好者:对着空气奉献热情?
初见蓝空是在会场休息区,正值演唱会中场休息。
17岁的她面庞白净,戴一副黑框眼镜,略微自来卷的长发被扎作一个低马尾。一身“乐正绫”主题的红色雪纺羽织让她在人来人往的走道里颇为显眼。走近看,不仅前襟部分装点着十来个圆形的徽章,双臂两侧还用徽章固定了几条印有“镜音双子”形象的应援毛巾。
来自中国Vsinger家族的“乐正绫”和日本C社(Crypton Future Media)的“镜音双子”(镜音铃和镜音连)是蓝空最喜欢的三位虚拟歌手。虽然当天乐正绫没能获得独唱机会,但镜音双子会在下半场带来一首名曲《遥控器》,那是蓝空全场最期待的时刻。“我非常喜欢这首日文歌,尤其是高音部分。如果是真人唱那么高,嗓子是会受损的。”
两年前,还在念初二的蓝空偶然在哔哩哔哩网站(简称B站)上听到一首喜欢的曲子,当她开始搜寻这位歌手更多的作品时,却发现自己踏进了一个新世界。原来,这首歌并非真人演唱的,而是一位P主用“镜音铃”的声库合成的。
P主是指用日本YAMAHA公司开发的VOCALOID语音合成软件创作歌曲的音乐制作人。VOCALOID通过采集不同人类的声音标本,制作成歌声资料库(声库),并形成衍生的拟人角色,比如初音未来、洛天依、乐正绫等。P主在软件中输入音调和歌词,即可合成贴近人声的歌声,但为了让机械合成的声音听起来更舒服,往往需要P主反复调整参数。
惊艳于P主们高超的创造力和一个人也能制作歌曲的便捷度,初中毕业后,蓝空也跃跃欲试,下载了声库,尝试创作旋律。“虽然有人会觉得喜欢虚拟偶像的多是男肥宅,但我周围就有很多女生朋友喜欢这样玩音乐。现在到了高中,已经有人可以做出很厉害的作品了。”
蓝空第一次决定到现场参加虚拟歌手的演唱会是在2017年,那一年也是洛天依和乐正绫所属的公司上海禾念在国内第一次举办Vsinger演唱会。她花了当年一半的预算——480元——买了张C区票。“原本还担心会不会有很多空位,没想到现场全都坐满了。相比一个人在家对着电脑看直播的孤寂,现场的气氛完全不同。那种快乐该怎么形容?就好像自己的那份喜欢一下子获得了肯定。”
两年来,因为居住在上海,蓝空参加了不少跟虚拟偶像相关的活动。这次,为了赶早上的场贩,她9点多就赶到了会场排队,整整比演唱会开始提早了8小时,为此她还特地背来了电脑和数位板,想在等待时间赶出一张镜音铃的画稿。
相比蓝空从家到会场只需要换乘两趟地铁,18岁的沫尘则是从八百多公里外的湖北黄冈赶来的。“入坑”六年,这还是沫尘第一次来演唱会。刚刚填报完高考志愿,他想来体验下现场氛围,也见见其他同好。本来找父亲申请了1500元预算,准备用来抢SVIP票,不过最后关头,沫尘还是心疼了,秒了一张980元的票。相对于每年千元左右的周边开销,这是笔不小的开支,但因为很享受全场一起high的气氛,沫尘还是觉得票价很值。
出发前,除了专门学了打call的动作,他还花了400元左右打印了卡片和明信片各500张,那是他基于初音未来和徵羽摩柯(Vsinger旗下一位14岁的少年虚拟偶像)的形象自己设计的。演唱会开始前,沫尘一直在会场附近向观众派发这些物料,希望能借此向更多人安利自己喜欢的虚拟歌手。相比同在中V家族、坐拥百万级粉丝的洛天依,徵羽摩柯才是沫尘最喜欢的虚拟偶像,“因为他出道较晚,目前还比较冷门。”
和蓝空一样,沫尘对虚拟歌手的爱始于一首曲子,但如今他更多的乐趣反而来自虚拟歌手在有限的官方设定之外赋予爱好者的创作空间。
“对我而言,粉偶像是一件积极向上、愉快轻松的事,我给虚拟偶像写歌,实际上是通过虚拟偶像实现我自己的旋律。虽然我现在水平还不高,但也在不断成长。”在沫尘眼中,随着入坑的时间越来越长,相比虚拟偶像,他更喜欢的反而是那些赋予虚拟偶像灵魂的创作者,特别是那些优秀的独立音乐人。
蓝空就曾为一位她喜欢的P主制作画集。这位名叫wowaka的日本知名P主在今年4月5日因急性心力衰竭去世,除了P主,他也同时是乐队的主唱兼吉他手。根据“萌娘百科”(ACG主题在线维基百科)的介绍,wowaka的作品被公认“有着意味深长的歌词与惊异中毒性的独特节奏”,是第三位“达成投稿曲数在10首以上且全曲殿堂(播放数均为10万以上)壮举”的P主。
“虽然虚拟偶像不会变老,但为他们制作歌曲的P主是会去世的,”时隔数月,再次提起这件事,话语间,蓝空依然难掩悲伤,“他才31岁,你如果听过他的歌,就会明白他有多努力,他的音乐事业才刚刚起步。”
画集最终卖出了一百多册,作为主要组织者,她参与、负责了招募、美工、检验、打印的整个过程。“那是一本充满了爱、敬意和感谢的画集,我们希望买了这本画集的粉丝,每一次翻开,都能记起有这么一位音乐天才,他曾经用心写歌,在这个世界上闪耀过。”
蓝空觉得虽然虚拟偶像看起来没有生命,但是他们能承载非常丰富的情感,比如画师可以给他们变装、换发型,创作情景剧,音乐人可以用声库来创作歌曲……“大家其实是在借助这些虚拟偶像证明自己的价值,让自己的能力被更多人看见。”
这也是她觉得大家并非在“对着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奉献热情”的原因。“心里的存在也是一种存在,只要自己知道这一切值得,别人的眼光并不重要,”她反而会对那些盲目否定的人报以同情,“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有人完全不了解,也没想过要去了解,就来挖苦人,那才真的是无药可救。”
运营商:摸着石头过河
不同于在观众席轻松享受音乐的蓝空和沫尘,后台的曹璞刚刚度过了又一个紧绷的3小时。
晚上9点半,演唱会结束,后台依旧灯火通明。她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睡觉了。
曹璞的公开身份是上海禾念的董事总经理,而禾念正是“世界首位正式出道的中文虚拟歌手”洛天依的运营商。除了洛天依,禾念旗下Vsinger家族成员还包括言和、乐正绫、乐正龙牙、徵羽摩柯、墨清弦,他们的年龄大都在14到23岁之间,外形、性格,擅长的乐器、音域各异,以覆盖不同粉丝的需求。
当晚的演唱会正是由B站主办的BML-VR专场,Vsinger作为表演嘉宾,和日本C社旗下的初音未来等六人实现了“首次同台”,特别是“葱包合唱”时,B站的直播界面一度被“awsl”的弹幕霸屏。
最开始的几个问题,我希望曹璞能谈谈这次同台背后中日虚拟偶像的技术比较。她的回答一直礼貌而沉稳,直到我提及了一个小细节——“好像比起初音,屏幕上看,洛天依的脸有点糊。”
“那是直播摄像没有对准焦,”她一下子认真了,“如果你坐得近,能看清全息屏的话,我们的脸是非常精的。无论是模型,还是舞台的成熟度,我们都绝对不输他们!绝对不输!绝对不输!”她笑着吐槽,就因为这一点,刚才差点在后台骂人。
“虽然洛天依出道很早(洛天依和初音未来的声库均是以VOCALOID为基础开发的,前者推出于2012年,后者在2007年),但实际上从我们团队重组到现在也就三年。对我们来说,也是希望通过这么一场演出,让大家知道,其实我们天依是不输初音的。”没想到,一个失误给这次的“为荣誉而战”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在接手禾念的重组业务前,曹璞从未接触过虚拟偶像行业。虽然那时距离洛天依声库问世已有3年,但在日方组建的本土团队运营下,中V不仅寂寂无名,还备受粉丝诟病。一位名叫龟岛则冲的日本人因为看好虚拟歌手在中国的发展前景,从急于脱手的YAMAHA手中买来了版权。没想到一年后,钱投了不少,公司还是濒临破产。不甘心就此失败的龟岛找到了好友曹璞。
那时的曹璞经营着一家知识产权公司,自2003年从日本归国以来,她一直深耕于此。虽然没有虚拟偶像产业的直接经验,但凭着之前在文娱行业的策划经历,她隐约觉得这件事情如果换个做法,说不定会有转机。
“应该是他遇到的人不好,不代表中国市场不好。所以我非常想帮他,就想要不我们一起拼一把,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再试试看。”
打开局面,还得先有钱。因为跟周星驰的私交,曹璞“借了一笔钱”,争取到了当时热门电影项目《美人鱼》的投资机会。这部作品最终在内地斩获了超30亿人民币的票房,作为出品方之一的曹璞因此分得了2000万元左右的财务回报。也正是借由这次机会,她结识了同为出品方的奥飞娱乐,后者那时正在文娱板块进行一系列密集的资本布局,禾念把握住了机会,获得了对公司至关重要的A轮融资。
暂时解决了资金问题,但要让虚拟偶像的内外生态真正连通并流动,那时团队还很稚嫩的禾念必须借助外力。2016年初,曹璞发现一个绝好的机会摆在了面前。
当时一首名叫《普通DISCO》的VOCALOID中文原创歌曲因为李宇春在跨年晚会上的翻唱而“出圈”,这首最初由洛天依与言和演唱的二次元神曲曾在B站风靡一时。该曲的走红一下子吸引了湖南卫视的注意。导演组找到曹璞,希望邀请洛天依搭档杨钰莹在小年夜的晚会上演唱一曲。
要在不录播的情况下实现与真人合唱,需要用到即时AR技术,只要一帧对不上,就会发生演出事故。为了应付无法预料的突发情况,她带了二十多个人来到现场。“我在后台抖了五天,紧张得不得了。最后演出开始前有10秒倒数,刚数到9,我‘啪’就奔到了大屏幕前,我到现在都没跑那么快过。”
这场冒险收获了成功。不过,对禾念来说,最可贵的还是辟出了一条面向大众视野的通道。那台晚会后,洛天依逐渐成了电视台的常客,还在2018年登上了央视的舞台,和王珮瑜合作了一首《但愿人长久》。借助电视荧幕的频繁曝光,禾念努力将洛天依打造成国内虚拟偶像的领军角色。Vsinger开始步入发展期。
2016年底,重组后的禾念召开了第一次发布会,宣布要在2017年中带来第一场Vsinger Live全息演唱会。“从我刚接手,粉丝们对演唱会的呼声就很高,既然有那么多人想看,不如拼一把。”抱着“票卖不完自己扛”的态度,曹璞拍板把演唱会定在了上海梅奔这个可以同时容纳万人的场地。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原本设置了一个月预售期的500张售价1280元的SVIP票,在开票仅3分钟后就全部售罄。
这给了团队极大的鼓励,却也让压力倍增。虽然曹璞成功请到了日本二次元盛会NICONICO超会议的总导演、日本著名的大型演出制作人山形龙司出任导演,但要从无到有,推出一场万人演唱会,曹璞团队“不得不硬拼”。
“对于之前有积累的公司来说,他们的节奏可能是做完一个模型,再做第二个;但我们不是, Vsinger家族有6个虚拟歌手,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同时开做十几个模型。虽然歌曲主要来自P主,我们只用挑选数据好、名气大、呼声高的作品去联系授权,但背后所有的模型、编舞、动作、舞台,真的是团队咬着牙硬拼出来的。之前《美人鱼》赚来的钱,我全部投到了这场演唱会里。”
曹璞生于医生之家,在她看来,这就跟医生不断上台积累手术经验一样,“无论是模型制作,还是舞台效果,实习医生跟老医生的差别只能靠一次次的手术去追赶。中国和日本的国情是不一样的,既然YAMAHA做不下去,就意味着我们学不了初音那套,只能走一条自己的路,一步一步摸着石头过河。”
P主:更real的表达与尚不稳定的面包
2017年首场演唱会,Vsinger家族一共演唱了27首曲子,八成左右来自P主。其中,由ilem创作的《普通Disco》,因为当时点击量最高,被曹璞定为全场唯一一首Vsinger家族全员曲。
1993年出生于哈尔滨的ilem是B站上首位粉丝量破百万的中文P主。根据公开资料,在B站以洛天依声库创作的原创音乐作品早已破万。单从数量上看,华语歌坛几乎还没有哪位原创歌手可以超过这一纪录。
“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的VOCALOID产业就是一个规模比较大的同人创作圈,官方给爱好者提供创作所需的工具和基础素材,创作的成果由爱好者自产自销,圈子里的人既是生产者,也是消费者。”ilem认为,这才是虚拟偶像魅力和凝聚力的来源。
Vsinger至今在上海参与的三场大型演唱会,ilem都有应邀从大连赶来观看。他形容自己是一个“泪点比较高的人”,但坐在内场,也会被打call的气氛所影响;而听到自己的作品被演唱,被山呼海啸般地应援,则让这个还未当爹的年轻人体会到了“嫁女儿的感觉”。
“可能你去参加一个真人歌手的演唱会,你是去听个热闹,图个乐,或者想看下这人到底怎么样。但是能来参加虚拟演唱会的人,一定不是那种心态。你想,舞台上是没有人站在那儿的,即便我们如何为他们赋予各种人性化的情感,大家在理智上都明白,舞台上的一切都是虚拟的。在这个前提下,还会努力赶来的人,一定是对这背后的文化抱有非常深沉的爱。”
ilem并不算最早一批用VOCALOID编曲的中文P主,他首次接触这一领域是在2014年,那时,洛天依的中文声库已经推出了近两年。
虽然想要写歌的冲动萌生于高考结束后的暑假,但直到大学时通过一款初音未来的游戏得知VOCALOID,他才真正完成了“质的飞跃”——“一种自己编的旋律被填词、被唱出来的享受,相比听一个歌手唱完了一首歌,那种感觉更像是作为程序员编了一段成功的代码。”
毕业于哈尔滨工程大学精密仪器专业的他,并非音乐科班出身,只在小时候“断断续续学了一个月的电子琴”。然而借助VOCALOID,他得以在卧室一张一平方米左右的书桌上独自完成音乐作品的制作,从编曲、作词到调校。
在他看来,相比传统流行乐,这样的制作过程更类似于“自弹自唱”的民谣,“传统流行乐的制作,一般会分为两部分:制作人和歌手。两个人对同一作品理解的不尽相同,就会导致歌曲最终的呈现是一种相对圆融的状态。这也是我们会觉得民谣比一般流行音乐表达的内容更real的原因。”
“VOCALOID确实是给一些想法很多、但苦于没有平台表达自己的人提供了‘扩音器’。每个创作者都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自由地打造每一首歌的故事,为每一位歌姬设定角色和性格。” 和ilem同为“名P”的阿良良木健觉得这种“同人”属性正是很多VOCALOID歌曲“充满灵气”的原因。
阿良良木健也将自己定位为那种“没什么专业音乐背景”的P主。虽然最近他专门购置了乐理书,想针对性地补充下专业知识,以跟上行业发展的脚步。擅长电子流行与摇滚曲风的他,属于P主中“偏电音”的流派。很多时候,这种明显区别于真人唱腔的声音会被一些人视作“不自然”,这也是一些首次听到虚拟歌手演唱的“圈外人”觉得“粉不上”的原因。
“我个人是不太喜欢过于真实的唱腔,我认为虚拟歌姬应该保留它‘虚拟’的那一面,她原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理应不该让人感到‘真实’,如果追求‘真实’是标准的话,我为什么不找一个真正的歌手呢?可能我这些话会有人反对,但至少在我这里,‘唱腔’永远是我较少考虑的东西。”
阿良良木健觉得所谓的“主流审美”向来都是被牵着鼻子走的,“我一般会把歌姬的声音处理得‘电’一些,让那些不喜欢它的人觉得更加不自然,而喜欢的人则会更加喜欢。我觉得大家有不同的观点很正常,我喜欢就够了。”
不过在ilem看来,目前P主圈更为主流的追求还是想做到“让人听不出来这是一个虚拟歌手在唱歌”,“我个人的理想跟这个很像,但是差别在于,我觉得最重要的标准还是‘听着舒服’。”
他举了一个例子,“比如目前几个中文声库都有一个问题,就是后鼻音重,我猜测这是为了更标准地还原普通话,但是在演唱的时候,听起来就会很生硬。”他觉得这是未来VOCALOID软件必须解决的问题,“最终的目标应该是合成质量本身很高,让大众不会觉得听起来奇怪。”而在技术受限的当下,这种处于“人和机械之间夹缝状态”的声音似乎也造就了这个圈子的门槛,“那些依然会被VOCALOID声音打动的人,内部的凝聚力会更强。”
四年前,ilem成为ARE厂牌的签约制作人,也有了专业的经纪团队。虽然已经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名P”,但他更愿意将自己目前的职业状态定义为“介于职业跟业余之间的音乐制作人”。
在他看来,产业才刚刚起步,P主在国内还尚未形成一个成熟的行业。在日本,许多P主也另有本职工作,或为教师,或为职员,或有自己的乐队,但同为副业,国内的行业环境还是存在较大差距。
“比如日本的版权保护就比我们强很多。我们这些偏职业化的P主还会花七八百块去买套正版声库,而对一些爱好者来说,一来还不具备这样的财力,二来在如今中国的环境下,苛求每个人都必须买正版,也不现实。”
在ilem看来,所谓的产业链,一定是各种有能力的人都能在这个体系中贡献力量并且收获利益,但现在P主作为其中的关键一环,职业生存空间仍然受限。
“像演唱会这样的商业场合,会有公司来向P主付费制作,但这种机会并不稳定;能够被公司聘请,每月拿到固定的工资、五险一金,专职为公司创作、辅助经营虚拟形象的工作机会也只属于少部分人。”
2017年,阿良良木健决定从影视公司辞职,签约禾念,之后他搬到了上海,告别了白天上班、晚上写歌的生活,开始潜心创作。虽然他也会调侃自己“离要饭就一步之遥了”,但签约禾念还是给他带来了更多的工作机会,也让他的作品有了更多的推广渠道。
他知道这种机会对更多的年轻创作者来说依然是稀缺品。“现在的问题是,老创作者不一定会经常发新歌,新创作者得到的曝光度不够,他们发布了一首作品,很快就会被埋没。”在他看来,如何让更多的新人能有机会被认识、被喜爱,也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虚拟偶像行业要持续发展必须解决的问题。
“虽然现在洛天依已经有机会和一些大牌明星合作,在圈内圈外的热度也在稳步上升,但只有好的作品持续涌现,才能维持他们的热度,这才是虚拟偶像发展永恒的动力。”
圈内与圈外
接手禾念进入第四个年头,曹璞发现自己对Vsinger的感情越来越复杂。在这个被ilem形容为尚未完全成熟的产业链上,她身后的禾念无疑站在一个关键的节点。
根据《每日经济新闻》等媒体援引行业人士的报道,截至2018年,国内虚拟偶像及组合的总数已超过了20个,但大部分项目仍在前期投入阶段,能实现盈利的,只有禾念旗下的洛天依一人。而据曹璞介绍,洛天依的出场费每年都有增长,如今已达到百万量级。
在曹璞看来,运营虚拟歌姬实际上就是在运营内容,只有足够好的内容,才能吸引和感染更多人。“比如有些人之前从不看动画,如果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千与千寻》这样的作品,并为之触动,就会意识到,动画不仅是给小孩看的,也是属于成年人的。所以我非常希望,我拿出去的所有东西都能是一百分。但事实是,我经常需要妥协。”
时间和经费是最常挡在前面的因素。以演唱会为例,虽然280到1280元的门票价格足以媲美一线歌星,但据曹璞介绍,目前就单场演唱会来说,还无法盈利——相比百万级别的票价收入,演唱会的投入往往在千万级别。
“如果要推出一首新歌,我们往往需要从模型做起,单个建模的费用在数十万不等,比如有裙摆或者中国风里那种有水袖的衣服,要实现复杂的飘动效果,就会比较贵;如果曲子中间再换一套衣服,或者换道具,成本就更高了。模型之外,我们还要做编舞、动捕、CG……一整套下来,一支曲子的制作成本大概在几十万到上百万之间。”
曹璞能感受到,随着接触到的国内外优秀作品越来越多,粉丝们对节目效果的要求也在水涨船高,但很多时候即便技术可达到,苦于资方的限制,也无法在舞台上尽善尽美。“国内的节奏经常是,两个星期赶出一个广告,两个月做出一台演唱会,可是没有足够的经费就用不起最好的团队,所以很多时候我必须要去妥协,做一些痛苦的平衡。”
此外,“一碗水端不平”也是曹璞最常遇到的质疑之一,她头疼但觉得无解。“我们家有6个歌手,就会有人问我,为什么演唱会不能每人唱两首?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根本做不到。”她给我介绍谈合作时最常出现的场景,“电视台或者客户来了,我说我们家有6个宝宝,对方说我只要洛天依。商业就是这样,没法讲道理,他们就是要最火的。”
据曹璞回忆,2015年,她刚接手禾念时,既有的声库只有洛天依和言和,乐正绫的还尚未完成。因为最初的宣传渠道以电视台为主,当电视台面对“软妹子”洛天依和略带中性声线的言和时,考虑到当时的主流市场喜好,优先挑选了洛天依,自此铺就了洛天依声名上升的通道。“目前就洛天依单个来讲,是绝对盈利的,但我们家有6个成员,所以我就不得不把天依赚来的钱再分给剩下的5个。”
不过,对于所谓的差异到底有多大,ilem则持保留态度。“相比其他人,洛天依的大众认知度会高一些,但也就高一点而已。”他觉得如今的虚拟偶像依然是个比较垂直的圈子。
其实,关于要不要出圈的问题,如果抛向不同的圈内爱好者,可能会得到完全不同的答案。ilem理解这层矛盾——一方面粉丝们希望有更多的人能了解这个文化;但另一方面,当更多的人涌入,那些长期由爱好者自发形成的规则就有可能被破坏,这种事情一旦发生,你很难说清对于圈子的发展是好还是坏。
“比如广告商来了,粉丝是欢迎的,但有些广告商的广告植入就不会考虑受众的接受标准,大家就会排斥。对于许多圈内人来说,可能大家得先认可你这个人,然后才欢迎你进入这个圈子。也不排除有的资本进来就是想捞把快钱,这毕竟是个同人爱好圈,很多东西是经受不起那种冲击的。”
不过,作为创作者,ilem自己还是希望这个相对垂直的圈子能更多地走向大众,以获得更多的生命力。今年5月,他推出了最新专辑《2:3》,专辑除收录了由洛天依、言和、乐正龙牙演唱的7首VOCALOID原创歌曲外,还在B面做了人声版本的演绎,由著名音乐制作人张亚东制作。
“‘2’代表的是我们这边(二次元),‘3’代表的是对面(三次元)。如果是以VOCALOID的角度来推广,现阶段可能多少门槛会高一点,所以我们希望做到的是,把那些能代表我们圈子魅力的作品做一些本土化处理,让它们能传递得更远。”
ilem觉得人们经常说的“破壁”里的“壁”,其实关乎的只是一个人愿不愿意去走近一个原本陌生的事物。“只要他们愿意去了解,就会发现,这中间并不存在什么严格的壁垒,我们都是在歌颂一些美好的东西,在抒发内心的感觉,这一点永远是相通的。”
~本章完~
——以上选自《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