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
即使再简陋的屋舍,也有一个地方,固定空出来,留给一盏灯。窗台中间,走廊的木柱腰部,饭桌上方横梁垂下的挂钩,窗前破旧书桌的左边桌角,灶神像下的白色台面,风弄的墙壁上,这些不显眼又伸手可及的地方,适合摆放一盏灯。即使家贫如洗,灯还有一盏,只要掌灯的人还在,灯会在入夜亮起来,哪怕黯淡,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灯亮了,小孩停止了哭泣,说话的人变得温和。光给屋舍温暖,漆黑如泥的夜变换了色彩,有了淡淡的晕黄,木门,木楼板,木柱,泥黄的墙,露出了原色。我们看见了白色的蚊帐,床前摆放的圆头布鞋,古老花床金红的山漆,画了大丽花的木柜和木柜上的两只木箱,木盆斜放在柱墩旁,洗脸巾晾在一根绳子上,水缸里的水还是满满的,灶台青石面板泛起幽凉的光,晒衣竹竿上挂着半干半湿的红辣椒……我们看见了酣睡孩子浅浅的微笑,看见了姑娘裸呈在脸上的梦,看见贴着房梁泥巢的燕子那么安静,看见土豆在屋角悄悄发芽……
灯。一盏,两盏,三盏……整个屋子亮堂堂,整个小巷子亮了,整个村镇亮了。安歇的人,在屋子里走动,在巷子里走动,相熟的人在路口借着窗里的光低声说话,相爱的人避着光在埠头拥抱……
我最早见到的灯,是洋油灯。洋油即煤油。灯具无须买,用一个墨水瓶,把瓶盖凿一个洞,搓一根棉芯穿洞,浸在瓶子里的煤油里,芯头点起来,光便一跳一跳,扑起来。光焰和毛笔头相似,圆圆的往上不断收缩,最后跳动上来的是蓝焰。蓝焰没了,一缕黑黑细烟绕着圈,往上冒,绕到梁上,绕到墙壁上,绕到挂钩上。烟熏了的地方,一股漆黑,抹了炭似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洋油灯。饭堂、茅厕、风弄,也都有洋油灯。饭堂的梁上,垂下一根细绳,绳末结一个铁丝圈起来的兜,兜小碗大,平底,把洋油灯放在兜里。只有大人才可以点上它,我们小孩要点,则爬上桌子,跪起来。用洋火点灯。洋火即火柴。火柴有红头火柴和黑头火柴。火柴盒是匣子状,拉开,红红的火柴头露出来,像一群贪睡的人。嚓嚓嚓,把火柴叫醒。醒来,火柴便死了。火柴头擦在盒侧边的火柴皮上,扑哧一声,一股磷燃烧的刺鼻味很呛人,鼻子马上发酸。火柴盒上,有一张图画纸,画着围手巾的劳动者,气宇轩昂,或者是张思德的劳动场面,或者是背着书包的雷锋。画纸有一行小红字:德兴火柴厂制造。我不知道德兴在哪儿。我好奇的是,一根细木棍,包一点点红红的东西,擦在一张黑黑小纸上,木棍怎么会燃烧起来呢?真是奇妙。我尝试很多次,把火柴擦在木板上,擦在青石上,擦在白纸上,小木棍怎么还是小木棍呢。嚓嚓嚓,擦火柴皮,火柴不亮,原来潮了。火柴一般放在灶神像下。火柴放在这里不会潮。灶膛天天烧,热气烘上来,灶台热热的。也方便烧灶膛的人,点柴火,站起身,随手一摸,拿到了火柴,抽一根出来,嚓嚓嚓,亮了,把灶口的茅草点亮,叉进灶膛,劈柴架进去,一会儿,锅里的水噗噗噗,沸腾了,蒸汽扑腾上来,接下来,便是一餐热饭等着地里干活的人。
吃过晚饭,我和妹妹,在一张小圆桌上写生字。一个字写十行,这是不能耽搁的。生字写得好,第二天,全老师会张贴在教室黑板侧边。侧边墙上,有一个红纸作条边的四边形框,框里贴满了生字书写。老师布置的作业,在五年里,从来不改变,写生字,背课文,三道数学题。每次写生字,我都十分认真,一个字写十行,一行九个字,手边放一块橡皮擦。笔是铅笔,没有卷笔刀,我父亲用菜刀给我削笔尖。他借着光,斜歪着头,牙齿咬着下唇,菜刀抵着笔头削。铅笔炭粉落下来,落在桌子上。他嘘起唇,一吹,落到地上。邻居孝林,和我妹妹同年,也来我家写作业。他父母节俭,早早上床了,省些洋油。我们做作业了,母亲便坐在身边,摆一个笸箩,纳鞋底,或缝补衣服。母亲打不来毛线衣,也没有机会打毛线衣。哪有钱买毛线呢?她的儿女太多,九个,谁也顾不上。用我父亲的话说,能顾一张嘴巴,不饿死,已经不错了。我小时候的衣服只有两种,要么单衣单裤,要么棉衣棉裤。棉衣棉裤也从来没新的,都是哥哥穿不了,改装给我。每年过了霜降,洲村的裁缝师傅老四,调一架缝纫机,来我家上工,要做半个多月的冬衣,一家人才不会挨冻。做作业,我们是不能说话的。母亲不识字。我们一说话,母亲便咳一声,看我们一眼,我们便不敢作声了。洋油灯摆在桌子中间,四个人用,暗暗的光照在母亲脸上,有一层打碗花般的光斑。
洋油是村供销社打的。我们不叫买洋油,叫打洋油,买酱油,叫打酱油。洋油由一个竹筒,从土瓮里舀上来,渡到一个漏斗里,灌进洋油瓶。洋油瓶通常由空酒瓶代替,瓶口用卷紧的草纸塞住。也有用塑料油壶装洋油,五斤一壶。打五斤洋油,也就快年关了。也有没钱打洋油的时候,便去邻居家借一盏油,度几天钱荒。我家是没借过的,因为我祖母常年供佛灯。祖母有两盏佛灯,一盏在她房间木桌上,一盏在厅堂香火桌上。佛灯有一个灯碟,灯碟是铁质的,形状大小和小菜碟差不多。还有一个灯座。灯座是毛竹根部竹兜,刨光,侧边镂空一个挂口,既可以挂又可以穿指进去提。灯碟放在座口。灯碟有两根灯芯,细细白白。祖母吃了饭,洗了脸,她进了睡房,也不再出来。她进了睡房,祖父便把香桌上的佛灯吹了。祖父说,哪有那么多灯油给她点,烧菜都舍不得多滴两滴油。祖母强悍,嘴巴不饶人。祖父惧内。祖母不在他眼前,他大话也是不含在舌头上的。他常说,女人怕什么,就是苍蝇,嗡嗡嗡,一下子飞走了。或者说,苍蝇,嗡嗡嗡,我不耐烦起来,一蒲扇过去,把它拍扁。祖母一咳嗽,说灯尼,你说什么。灯尼是我祖父小名。尼就是儿子的意思。祖父元宵节出生,取名元灯。祖父应答,说,有什么说,我们做事去。祖母也有发现佛灯被吹灭的时候,她从睡房出来,找一样什么东西,一眼看见佛灯灭了,声音一下子高起来,责问:“佛灯,是谁吹的?”我们异口同声,说,风大,灭了,忘记点了,我来点。我们看着祖母进了睡房,关了门,又把佛灯吹灭。其实祖母知道佛灯是我们吹灭的,因为大门自晚饭结束后,便一直关着。她也不是找东西,而是检查佛灯是否还亮着。
自小,我便和祖父祖母睡一张床。祖母进了房间,也不上床,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或者和我说她年轻的事,说她的娘家,说她六岁裹脚。那些事,我耳熟能详。她不厌其烦地说,我不厌其烦地听。佛灯便在她桌子一直亮着,直到天麻麻亮。祖母的脸宽阔,黄蜡蜡的皱纹刻写着她翻阅了的生活。灯油是菜籽油,油香四散,有一种春天田野的气息。祖母敬佛。我常开祖母玩笑,说,我们走路去葛仙山拜佛,葛仙山的庙香节,最热闹了。祖母说,太远了,走不了,佛敬在心里,佛不怪我的。初一十五,她上香。这两天,她的佛灯,祖父是不敢吹的。祖母每次见佛灯吹了,她会叹一句:“我都老了,没什么要佛保佑的,求佛保佑你们,能吃能做,不头疼脑热便是福气了。”有时,祖母也问我,谁吹了佛灯的。我便说,是父亲。她不说话了。父亲是她独子,她不会责怪丝毫。她自言自语起来,说,佛灯亮起来,家里躲不了脏东西,佛灯亮着,我心里不慌,看着屋里亮亮的,心里舒坦敞亮。祖母说的脏东西,是指鬼。
在那个时候,其实村里已经通电了,但用电灯,也只是在过年过节或有大喜事的时候。刚通电那阵子,还闹笑话。我母亲的舅舅,是深山里的人,来我家吃酒,把旱烟管靠在灯泡上点烟,怎么吸,也吸不亮烟丝。
洋油灯,是最普遍的一种灯了,粗糙,低廉,方便。串门,我们也端着它,有风来,便把手掌竖起来,挡风。或者,放在纸糊的红灯笼里。还可以带一盏洋油灯去偷情。巷子里,土地庙旁,有一间柴房,堆着柴火,堆着牛过冬的稻草。做木匠的陶师傅和邻居梨花,常去柴房偷情。村里人都知道,柴房小窗口有灯光,肯定是两人在里面偷情。梨花是个年轻寡妇,精力充沛,先是七八天窗口亮一次灯,过了两个月,四五天窗口亮一次,过了半年,二三天窗口亮一次。窗口亮灯的时间也变长,从半小时,变为一个时辰,又延长到整个上半夜。这是巷子里,每个人知道的秘密,唯一不知道的人,是木匠老婆。梨花端一盏洋油灯出门,邻居看见了,招呼一声:“又去了。”梨花嗯一声。嗯得理所当然,嗯得幸福十足。也有缺德的人,在稻草上泼尿。还有恶作剧的人,等里面的灯亮一会儿了,把柴房锁起来,让他们从小窗户爬出来。
晚上,我们出门,去邻村看电影或看戏,没有手电,便点松灯去。松灯是家家户户都有的。这种松灯,我也会做。铁丝绕出一个小篮子的形状,一根长铁丝把铁丝篮子提一起,扣在一根木棍上,干燥的松木片放进篮子里,用松脂点起来,一会儿,便熊熊燃烧。谷雨之后,田畈里的稻田已经翻耕,灌水,吃了晚饭,我们便提一个松灯,背一扁篓的松木片,拿一个火钳,去照泥鳅。那时,我大姐还没出嫁,我时常跟她去照泥鳅。姐姐背扁篓,我跟在她身边,背鱼篓,打双赤脚,下水田,泥鳅黄鳝在水田里,趴着。我们用火钳把泥鳅夹上来,落入鱼篓。泥鳅黄鳝,在谷雨前后,正是孵卵,胖圆圆的,又多,一个晚上能照五六斤。田畈散落了很多照泥鳅的松灯。远远看去,松灯像一朵朵向日葵。天光稀薄,隐隐地可以辨识阡陌交错的田埂道。夜晚的田野,油蛉在嘀嘀嘀地鸣唱,促织弹起了它心爱的土琵琶。幽凉的风夹裹着泥土翻耕出来的惺忪气味,也夹裹着野花的芳香。有一次,田里的泥鳅太多,我们照得舍不得走,松木片烧完了。田埂道纵横,我迷路了。我跟着姐姐。松脂啪啪燃烧时的开裂声,没了,四周陷入巨大的寂静。我十分害怕。我提心吊胆地问姐姐,你知道路回家吗。姐姐说,不认识路了,我们沿水沟上游走,就是水渠了。我家门前不远,便是水渠分水的地方。水渠分出左右两条水沟,灌溉这一畈稻田。我们走在高高低低的田埂道上,又怕踩到蛇,又怕鬼跑出来。鬼是我们看不见的。那一带,坟墓也多,万一鬼出来,怎么办呢。不知走了多久,到了水渠,看见了家里窗户昏暗的灯光,我突然哭了起来。姐姐便取笑我,说,哪有你这么胆小的人呢。我哭起来,不是因为胆小,而是因为看到了灯。一盏油亮的灯,在窗口一直没有熄。我似乎看见了父亲母亲的脸。
灯,只用于照耀。灯,只用于驱赶黑暗。灯,总是出现在我们需要光的时候。
灯也照着人的亡灵。
人死,要守夜。房间里,点起长蜡烛。蜡烛是一对。守夜人一般是四个,通宵,不能瞌睡。故去的人,躺在床上,用白布盖着。守夜人需要胆量。到了下半夜,人疲倦得眼皮抬不起来,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房间里只有蜡烛扑哧扑哧燃烧声四散。守夜人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听到了自己的呼吸。一个村子,两种人胆量最大,一种是守夜人,一种是给故去之人洗身子的人。我家里,只有三哥敢守夜。我祖父祖母故去,都是他守夜。我是连看一眼的胆量都没有。我父亲也是。邻居有人故去了,也是我三哥去守夜。他不怕。他说,死人躺在床上,和睡着了是一样的。他又说,死人躺在棺材里,和一根木头又没有分别。故去之人入殓当夜,要举行一场打醮。打醮,是设坛做法事,既求福禳灾又可超度。棺材摆在厅堂正中间,香桌上点起两支粗粗的长蜡烛,香炉里插满了香,墙壁上挂着马灯,厅堂也挂满了白纸白布,白纸写了道符。棺材前,摆一张小方桌,供奉着香,酒肉米饭,两支长蜡烛也是燃燃不息。桌前烧着黄表纸,纸灰飞来飞去。衣服上,白帽上,棺材板上,酒肉上,落满了碎屑。故去的人,不叫死了,叫老了。人没有死,都不算老。死了的人,是最老的人。打醮的人,一般是四个或六个,多的也有八个,吹着唢呐,打着铜锣,拉起二胡,唱一些只有他们自己能听懂的打醮歌。开头一个时辰,打醮的人,摇起肩膀,晃着脑袋,尽情表演。看的人也多,邻居,亲戚,生前好友,边看打醮边说着故去之人的种种好,说种种的恩义。要不了一个时辰,人便散了,打着哈欠,回家睡觉去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这些人是不能离开的,要守着。唱打醮歌的人,这个时候,把交谈的话也可以唱成歌调——“给我们一人发一包烟,哦哦哦。”“给我泡一杯浓茶来,放点糖,哦哦哦。”“你们做子女的,要哭呀,不能光我一个人唱,哦哦哦。”“那个喝醉酒的人,呼噜声太大了,把他叫醒,叫他轻一些,哦哦哦。”——我祖父故去的时候,请了打醮,事后,我父亲对我抱怨,唱打醮歌的人,也太不严肃了,这样来打醮,不是骗钱吗。我说,那是一门手艺,挣饭吃,那样唱,还可以活跃一下气氛,打醮还不是还子女一个心愿嘛,对老人毫无意义。
人最后的离开,是被灯送走的。送到一个永远没有灯的地方。
在我眼里,灯光,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事物。想想看,和心爱的人,在安静的酒馆里,慢慢地吃晚餐,边吃边说动人的话,光细腻地照着心爱的人,也照着自己。她的脸如羊脂玉,眼神也越发柔和,她的头发会散发一种亲密的光泽,她的言语饱含温存。假如坐在这里吃饭的人,是我,我会情不自禁抚摸她的头发,抚摸她的脸。而这样的好时光,一生会有几次呢。或许只有一次。也或许一次也没有。我是有过的。有一年,冬日大雪,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和一个女人,在酒馆吃了近两个小时。我们说着恬美的话语,灯光隐隐地亮,一圈圈一层层地铺下来,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唇,她是那么美。出了酒馆,大雪潽射而来,空阔的大街,稀稀落落的人在街灯下溜达,扑哧扑哧踏雪声,使整条大街更加寂寥。树上,屋顶上,灯罩上,全是雪。我抱起她,在街口紧紧地亲吻。她手中的伞飘落,她的长发披散下来。她黑色的长大衣,成为绒绸般夜晚的布景。灯光斑黄,落在雪地上,浮起光晕。大雪之夜,陌生的街头,酒馆里,萨克斯吹出《此情可待》,悠扬而低沉,温情又哀伤。我抱着她,像抱着自己的影子。她就是我走遍千山万水要寻找的人。她就是我把手伸进心脏又掏不出来的那个人。她就是每天和我说话的那个人。她就是虚无的那个人。她是唯一知晓我人生秘密的那个人。她是唯一被长明灯照耀的那个人。甚至,她是灯本身。或者,每夜亮在房间里的灯,是她的另一个替身。
昨夜,突然心血来潮,写了几句诗。现摘录:
……
我从不拧亮床头柜上的台灯
也从不在房间里坐坐
每次我退出房间,蹑手蹑脚轻轻带上房门
仿佛床上还躺着熟睡的人
时钟在继续走
绕着时光这个密匝的圆圈
不留任何痕迹
一盏再也不去拧亮的灯,是孤独。它的光消失在它自己的内心。它用黑暗去照亮那个不再触碰它的人。灯是光的一种光源。灯也是黑暗的一种暗源。相对于光,黑暗不是光的死,而是另一种光,一种更恒久的光。光只有在黑暗中复活,永生。黑暗是光的投射面,也是支点和原点。光的源头,不是光,而是黑暗。
光是消失最快的东西,比时间消失得快,比恋人离别的脚步更快,比人的死亡快。灯把光储藏了起来,它用七彩的丝线把光拽住了,紧紧地拽在手里。
我是个无神论者,也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但我膜拜灯,膜拜爱。我如我的祖母,在乡间的房子,供奉着油灯。古老的油灯,居住着那些离我而去的人。古老的油灯里,有一个泪滴一般广阔的海洋,和一个眼球一般深邃的天空。重要的节日,我沐浴焚香,穿起和油灯一样古老的长褂,在厅堂里举行祭祀。灯光漫溢了屋子,我静静地坐在厅堂角落,看着烛火摇曳,我就觉得那些离我而去的人,又回到了我身边。我爱过的人,爱过我的人,其实从来就没离开过我。
责任编辑 许泽红
~本章完~
——以上节选自《花城》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