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与重阳”系列二

发布者:图文信息中心管理员发布时间:2018-11-23浏览次数:156

魏晋南北朝重阳诗赋的感伤与温情

“余闲居,爱重九之名”(陶渊明《九日闲居序》),九九重阳,因其月日并应纯阳之数,谐音“久久”,不仅陶渊明爱之,世人无不爱之。

相关研究认为,九月九日作为中国古代四大重数节日之一,当产生于序数纪日法得以使用后的东汉中后期(郭佳《九月九日重阳节探源》,《文化遗产》2017 年第5 期)。《旧唐书》卷十三载德宗五年春正月乙卯诏曰:“四序嘉辰,历代增置,汉崇上巳,晋纪重阳。”可见,重阳节在晋朝才成为受重视的节日。曹丕《九日与钟繇书》是现存较早详细诠释重阳节的文献,从中可知重阳节与祈求长寿相关,多以宴飨聚会为主要活动,并有服食菊花的习俗。

重阳节进入诗赋书写较晚,从现存作品考察,最早的当数东晋陶渊明重阳诗。现存与重阳节相关的唐前诗赋,除傅亮《九月九日登陵嚣馆赋》外,另有二十余篇诗歌。魏晋南北朝重阳诗赋具有较丰富的内涵,千载以下,犹可回味。

逆旅感伤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季秋时节,大自然一派凄凉萧瑟景象。特殊的气候节物,令魏晋南北朝重阳诗赋携带着或浓或淡的悲秋之情,这些悲凉感伤的心绪由秋天的景物感发,并进一步与生命的短暂、人生的忧劳、生活的困顿以及羁旅、离别、思乡等感受融为一体。

首先,重阳节萧瑟的秋景常触发作者人生苦短的喟叹。如陶渊明《己酉岁九月九日》:

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

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

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

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

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

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

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

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暮秋时节,风露交加,蔓草枯萎,园木凋零,空旷的天际中,秋寒和衰草里,大雁的鸣声令人思绪万千。诗人触景生情,大自然的荣枯变化引发他对人生的思考:世间万物都有盛衰变化,人生其间,怎能没有忧劳?万物的衰败凋零正如人类生命必然逝去一样,没有人能逃脱亡没的结局。诗人的内心充满焦虑,纵然故作达观超然之语,亦难以消解死亡固有的悲哀和无奈。陶渊明将人生忧劳、生命有限的苦闷,置于重阳佳节的背景中,使人类祈求长生的主观愿望与盛衰有时、生命有尽之间的矛盾,显得格外突出。

其次,重阳节登高等活动以及菊、酒等风物常被赋予游子羁旅和思乡的感伤。如宋代傅亮的《九月九日登陵嚣馆赋》:岁九旻之暮月,肃晨驾而北逝。度回壑以停辕,凌孤馆而远憩。何物惨而节哀,又云悠而风厉。悴绿蘩于寒渚,陨丰灌于荒澨。玩中原之芬菊,惜兰圃之凋蕙。旌竹柏之劲心,谢梧楸之零脆。尔乃流眄平隰,落日还皋,于感具盈,在物周骚。聆离鹍之栖响,泝鸣林之浏飙。彼游子之苦伤,每寤叹于我劳。矧集悲而钟苦,疚寸心其如忉。眇天末以遥瞪,怨故乡之阻辽。

此赋全无佳节氛围,充满秋之肃杀之气以及游子的苦伤之情。作者于重阳登高远眺,季秋的气候节物尽收眼底,绿蘩憔悴,灌木陨落,蕙兰凋谢,梧楸零落,寒渚,荒澨,一派“物惨节哀”的凄凉境界。更兼平原渺远,落日西斜,鹍鸡悲鸣,西风呼啸,这一切唤起游子心底的苦伤,羁旅之劳,故乡之远,前路之长,一起涌上心头,可谓集悲钟苦,寸心如忉,读之令人慨叹。

江总以重阳诗表达游子思乡之情。其《衡州九日诗》开篇写“秋日正凄凄,茅茨复萧瑟”,点出秋景的萧瑟及其投射在人心上的悲凉。然后以“姬人荐初酝”“园菊抱黄华”点出重阳时令,最后将情感落脚在思乡之情上:“聊以著书情,暂遣他乡日。”江总另有《于长安归还扬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赋韵诗》:“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此首含蓄蕴藉,亦抒发游子在佳节的思乡念归之情。这类隽永的作品,其菊、酒意象亦都蕴含着淡淡的感伤情调。

总体而言,魏晋南北朝重阳诗赋的感伤色彩,取决于重阳节令自身的特殊性以及中国古代文学的悲秋传统。大自然春生秋杀,暮秋的肃杀景象容易唤起悲凉的体验和心绪,即使像沈约《为临川王九日侍太子宴诗》这种颂美朝廷的作品,也因节令的特殊性而在景物描写中带有感伤意味:“凉风北起,高雁南翻。叶浮楚水,草折梁园。凄清霜野,惆怅晨鹍。”反之,春天万物生长,给人欣欣向荣之感,所以有关上巳节的书写,基本有着欢欣愉悦的一面,如王羲之所言:“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再如成公绥《洛禊赋》展现的情景:“考吉日,简良辰。祓除解禊,同会洛滨。

妖童媛女,嬉游河曲,或盥纤手,或濯素足。临清流,坐沙场,列罍樽,飞羽觞。”热闹非凡的场景,俨然全民的狂欢。

中国古代文学的悲秋传统,始自宋玉《九辩》,深秋肃杀景象,自此即被赋予悲凉的基调。魏晋时期,人们对死亡的无情、生命的短暂和个人价值实现之间的矛盾有了更为深刻的体验和认识,所以他们对生死十分敏感,对与生死相对应的大自然的荣枯变化也十分敏感,这其实就是悲秋传统千古延续的内在动因,所以他们往往以感伤笔调书写秋景。

人生如寄,旅居天地之间所经历的生死、离别、羁旅、思乡以及否泰、盛衰等,在魏晋南北朝文人的重阳书写里,都携带着明显的感伤情调。

文人趣味

魏晋南北朝重阳诗赋极少描写相关民俗,而多写景感怀,有雅化倾向,充满文人趣味。为辟邪、祈求长寿而进行的登高、饮酒食菊、佩茱萸、食蓬饵等民俗,在魏晋南北朝诗赋中极少得到书写和表现,但这些民俗确乎是存在于民间的。曹丕《九日与钟繇书》以及《风土记》《荆楚岁时记》等文献亦有关于佩茱萸、登高、食蓬饵、饮酒服菊以求长寿、除恶、辟邪、御寒等重阳民俗的记载。现代学界的研究亦表明,汉代以来,重阳节确实具有以上习俗及观念(参看张君《九九重阳节——中国传统的死亡节、升仙求寿节和酒神节》,《求索》1993年第5 期。)。

较为直接地描写重阳民俗的魏晋南北朝诗赋屈指可数。陶渊明《九日闲居》中“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差可算是对服菊饮酒以求延年益寿的民俗的叙写,但陶渊明此句只是为了引出佳节无酒的感叹。又如竟陵王萧子良《九日侍宴诗》:“月殿风转,层台气寒。高云敛色,遥露已团。式诏司警,言戾秋峦。轻觞时荐,落英可餐。”此首结句写饮酒服菊,但“轻觞时荐”乃是写侍宴中的觥筹交错,“落英可餐”更多是对屈原的致意,与民间重阳具有延寿、辟邪色彩的民俗活动相去已远。再如江总《衡州九日诗》虽然亦写“姬人荐初酝”“园菊抱黄华”,但饮酒赏菊在这里只是带有家庭温馨气息的风雅之举。至于梁简文帝《九日赋韵诗》曰:“是节协阳数,高秋气已精。檐芝逐月启,帷风依夜清。远烛承歌黛,斜桥闻履声。梁尘下未息,共爱赏心并。”虽然起句点出重阳节令,但接下来所写则纯是动人的秋夜景色,与重阳并无关联,置于其他秋日亦无不可。

绝大多数魏晋南北朝重阳诗歌均不关涉重阳民俗,其中占比最高的应制诗歌内容多为欢宴射猎。如萧统《文选》所收谢灵运和谢瞻的同题之作《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是叙写欢宴与离别的作品,与重阳民俗没有丝毫关联。刘裕尚未称帝之时,曾于重阳之日设宴彭城戏马台,为辞官东归的孔靖饯行,当时“百僚咸赋诗,以述其美”,谢氏兄弟诗歌亦作于此时(谢灵运为谢瞻族弟。《宋书》卷五十六载:“瞻善于文章,辞采之美,与族叔混、族弟灵运相抗。”)。两首诗描写秋景,并不渲染萧瑟悲凉况味,而是典雅平和,符合应制和欢宴的写作背景。二者抒发别情颇为感人:谢灵运以“河流有急澜,浮骖无缓辙”表达离别的匆促与内心的眷恋,谢瞻以“扶光迫西汜,欢余宴有穷”表达时光飞逝、欢宴有尽的惆怅,以“临流怨莫从,欢心叹飞蓬”,表达对自己无法归隐的怅恨以及对人生漂泊有如飞蓬不定的叹息。

魏晋南北朝重阳诗赋对民俗的疏离,取决于当时文人的贵族身份以及审美取向。这些作者,除了陶渊明,几乎都是贵族甚至皇族出身,至少也是伴随权贵出入宫廷的官员,如谢灵运、谢瞻、傅亮、王俭、何逊、任昉、丘迟、沈约、刘孝威、刘苞、王修己、庾肩吾、萧子良、萧纲、王褒等。他们在文学书写中有意避免重阳节的民间色彩,而更多地赋予这个节日以文人趣味。如王脩己《九日诗》:“霜威始落翠,寒气初入堂。隋珠烂似烛,悬黎疑夜光。舞步因弦折,歌声随袂扬。夜深闻漏缓,檐虚觉唱长。”此首写秋夜歌舞欢宴,隐然有歌姬舞女身影,颇具宋词味道,内容无关重阳节日。他们留下的九日侍宴从驾之作,所写均为皇家气派和贵族排场,全然不见重阳民俗痕迹。

更有意思的是,在齐梁宫体诗影响下,重阳诗中的饮酒服菊习俗甚至变身为暧昧的情色场面。如刘孝威《九日酌菊花酒诗》:“露花疑始摘,罗衣似适熏。余杯度不取,欲持娇使君。”诗中娇俏迷人的女子,身着香气袭人的罗衣,和着晨露采摘菊花,手持酒杯对人撒娇。诗人以贵族日常生活中的调情场景替代了对重阳民俗的书写。

唐前文人对上巳节的祓禊民俗则有较多书写,如张华《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写“合乐华池,祓濯清川”,谢朓《三日侍宴曲水代人应诏诗》写“祓秽河浒,张乐春畴”,刘孝绰《三日侍华光殿曲水宴诗》写“薰祓三阳暮,濯禊元巳初”,刘孝威《三日侍皇太子曲水宴诗》写“皇储遵洛禊,滥觞追灞桥。掌祓开神蘌,司马动銮镳”,庾肩吾《三日侍兰亭曲水宴诗》写“禊川分曲洛,帐殿掩芳洲。踊跃赬鱼出,参差绛枣浮。百戏俱临水,千钟共逐流”等,以上无论是侍宴之作,还是个人自由之作,上巳节所关涉的民俗都得到了文人相对较直接的书写。上巳节的祓禊民俗,与儒家礼仪相关,《后汉书·礼仪志上》注引蔡邕言曰:“《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自上及下,古有此礼。今三月上巳,祓禊於水滨,盖出於此。”其曲水流觞的活动又给文人提供了雅集时机,所以,祓禊虽然亦是民间习俗,但它因符合文人的审美趣味而被广泛书写。

魏晋南北朝重阳诗赋对民俗的疏离,从一个侧面体现了魏晋南北朝文学的贵族趣味和审美取向。

政治温情

魏晋南北朝重阳诗多侍宴从驾之作,充满宗法社会的人伦色彩和政治温情。《旧唐书》卷十三德宗贞元四年九月丙午诏曰:“比者卿士内外,左右朕躬,朝夕公门,勤劳庶务。今方隅无事,烝庶小康,其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三节日,宜任文武百僚选胜地追赏为乐。”此诏还规定了三节之时朝廷给予百官的赏赐标准,并宣布“永为常式”。德宗正是利用佳节慰劳赏赐群臣,以和谐君臣关系,体现浩荡皇恩。中国节日多以宴飨为庆祝方式,而宴飨自古以来就具有政治意义,《诗经》中大量的宴飨诗就是明证,这也就是为什么文人书写节日多应制之作的原因。

魏晋南北朝重阳应制之诗,多歌颂皇恩,赞美圣德,恭维主人,奉承宾客,流露出和谐愉悦的政治温情,这种温情消解了暮秋景象的凄凉萧瑟,而代之以典雅温润的颂美、堂皇富丽的皇家气派以及安定清明的盛世景象。

如王俭《侍皇太子九日宴玄圃诗》(节选):

秋日在房,鸿雁来翔。

寥寥清景,霭霭微霜。

草木摇落,幽兰独芳。

眷言淄苑,尚想濠梁。

既畅旨酒,亦饱徽猷。

有来斯悦,无远不柔。

虽然是对深秋景色的描写,却没有丝毫悲戚之感。鸿雁来翔,似老友相见。幽兰独芳,似上天眷顾。欢宴之上,有会心的交谈,甘醇的美酒,益人的美德,来者无不欢喜,远人无不依附,这正是对皇太子最得体的赞誉之词,风格典雅温润。

萧纲《九日侍皇太子乐游苑诗》写道:“秋晨精曜,驾动宫闱。

露点金节,霜沈玉玑。玄戈侧影,

翠羽翻晖。庭回鹤盖,水照犀衣。

兰羞荐俎,竹酒澄芬。千音写凤,

百戏承云。紫燕跃武,赤兔越空。

横飞鸟箭,半转蛇弓。”作者以华丽的辞藻,工整的对仗,铺陈描写宫廷之景色、车驾、佳肴、美酒、歌舞、百戏等,渲染出奢华富贵的皇家节日气派。任昉《九日侍宴乐游苑诗》则通过“时来浊河变,瑞起温洛清。物色动宸眷,民豫降皇情”来营造太平盛世气象。重阳侍宴诗虽数量较多,但内容风格不过以上几种。

应制重阳诗中,比较有艺术性的当推描写帝王、贵族重阳骑射的几首作品,它们典雅庄重,并显示出较宏大的气势和阳刚的色彩,比其他侍宴诗更具动感和活力,同时也表明骑射是古代重阳节庆中的一项重要活动,梁朝萧子显《南齐书》有“九月九日马射,或说秋金气,讲习武事,象汉立秋之礼”的记载。如梁代刘苞《九日侍宴乐游苑正阳堂诗》,开篇即写“六郡良家子,幽并游侠儿。立乘争饮羽,侧骑竞纷驰。鸣珂饰华眊,金鞍映玉羁”,阳刚的意象,明快的节奏,再现出装饰华贵的贵族子弟重阳节竞逐骑射的场景。再如庾肩吾《九日侍宴乐游苑应令诗》开篇写“钩陈万骑转,阊阖九关通”,颇具磅礴气势。其“玉醴吹岩菊,银床落井桐。御梨寒更紫,仙桃秋转红”等诗句,造语精美,色彩艳丽,情调明快。而“饮羽山西射,浮云冀北骢。尘飞金埒满,叶破柳条空。腾猿疑矫箭,惊雁避虚弓”一段,描写射猎过程中骏马飞驰、黄尘弥漫、弓箭鸣响的紧张场景,充满动感和张力。

王褒《九日从驾诗》是重阳射猎诗中的佳作:黄山猎地广,青门官路长。律改三秋节,气应九钟霜。曙影初分地,暗色始成光。高斾长楸坂,缇幕杏间堂。射马垂双带,丰貂佩两璜。苑寒梨树紫,山秋菊叶黄。华露霏霏冷,轻飚飒飒凉。终惭属车对,空假侍中郎。起句以汉宫典故引出射猎一事,大气稳重,有学养。随后以三秋节、九钟霜点出重阳节令,然后描写随驾出猎的情形。全诗清丽的用语,工整的对偶,有条不紊的叙述,无不透露出应制诗的典雅和悦风范。诗歌描写秋寒中的紫梨、黄菊,空中飘飞的寒露,林中作响的秋风,隐隐萧瑟悲凉之意,似在诉说自己入北后的心绪。整首诗从容劲健,耐人寻味。

魏晋南北朝重阳应制诗歌,在集体欢宴和射猎的背景中,尽显君臣、主宾之间的脉脉温情。

魏晋南北朝重阳诗赋,为后世呈现的不是遍插茱萸、饮酒服菊、食饵登高的民间佳节,而是充满逆旅感伤、表现文人趣味、负载政治温情的一个具有特别意义的日子。

(作者简介:马黎丽,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博士研究生,兴义民族师范学院教授,从事汉魏六朝文学作品研究,发表过《赋序的生成与文体特征的确立》《陈琳赋研究》《傅玄、傅咸父子辞赋比较研究》等。)

~本章完~

  

  

  

  

宋代重阳词中的习俗与心态

重阳节是中国传统节日之一,在宋人的生活中有着重要的作用。宋词是“一代之文学”(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自序》),充分展现了宋代社会的节日习俗,与宋人的日常生活有着紧密联系。重阳节是宋词重要的题材之一,宋人创作了大量与重阳有关的词作。据现存较早记载重阳节习俗的三国魏曹丕《九日与钟繇书》、东晋葛洪《西京杂记》、南朝梁代吴均《续齐谐记》等文献记载,重阳节的习俗主要有佩茱萸或茱萸囊、食蓬饵、饮菊花酒、登高、宴会,最后达到除祸、祈寿的目的,这些习俗在宋词中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

佩茱萸·茱萸囊·插茱萸

茱萸席·茱萸酒

关于重阳节佩茱萸的记载,东晋葛洪《西京杂记》为“佩茱萸”,即以茱萸为佩随身携带;南朝梁代吴均《续齐谐记》为“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即作茱萸囊系到手臂上。二者在宋词中均有较多描写。“佩茱萸”如卢祖皋《虞美人·九月游虎丘》“清尊黄菊红萸佩”、潘希白《大有·九日》“红萸佩,空对酒”等。先秦屈原《离骚》“纫秋兰以为佩”,即有以香草为佩的描写,“佩茱萸”当是将茱萸枝直接系挂至衣带上。古人多以玉为佩,“古之君子必佩玉”(《礼记·内则》),重阳节时也会有人将茱萸与玉佩到一起,如黄裳《桂枝香·重阳》所言“茱萸佩垂红玉”。“茱萸囊”如洪皓《渔家傲》“臂上萸囊悬已满”、李处全《浣溪沙》(宋玉应当久断肠)“佳人更绣紫萸囊”、高观国《八归·重阳前二日怀梅溪》“想萸囊酒盏”等。

除了以茱萸为佩和系茱萸囊,宋人还常常插茱萸,王千秋《瑞鹤仙》(征鸿翻塞影)“看他们、对插茱萸”、曹观《蓦山溪·九日》“簪嫩菊,插红萸”。插茱萸一般是插到头上,也有些人插到鬓上,秦观《摸鱼儿·重九》即有“聊摘取茱萸,殷勤插鬓”。宋词中还有很多簪茱萸的记载,如秦观《碧芙蓉·九日》“把茱萸簪彻”、陈德武《一剪梅·九日》“头上茱萸颠倒簪”、刘辰翁《浣溪沙·壬午九日》“破帽簪萸携素手”,细味词意,簪茱萸应该就是插茱萸。

在宋词的重阳节习俗中,茱萸不仅可以做佩饰,还可以做席子,魏了翁《贺新郎·九日席上呈诸友》即有“茱萸席”。茱萸席最早见于唐代诗人张说《城南亭作》诗中的“庭前列肆茱茰席”与杜甫《九日曲江》“茱萸缀席好”,至宋代依然流行。京镗《雨中花·重阳》写道“正紫萸缀席”,《木兰花慢·重九》写道“茱萸缀席”,“缀”字有连接、点缀两种含义,不知宋代的茱萸席是用茱萸枝叶编成,还是席子上有茱萸花点缀。

此外,宋人在重阳节还会饮茱萸酒,如谢薖《虞美人·九日和董彦远》“萸糁浮杯乱”、丘崈《西江月》(明日又还重九)“菊英萸糁一尊同”、赵必《 贺新郎·寿陈新渌》“寿酒浮萸菊”等。当然很多时候酒中既有菊花,也有茱萸,如宋人吴自牧《梦梁录》所说:“今世人以菊花、茱萸为浮于酒饮之,盖茱萸名‘辟邪翁’,菊花为‘延寿客’,故假此两物服之,以消阳九之厄。”茱萸酒里面的茱萸是“糁”,即小散粒,将茱萸的果实捻成小散粒泡入酒中,就是茱萸酒。

食蓬饵

“食蓬饵”见于东晋葛洪《西京杂记》,“饵”意为糕饼,“蓬饵”即为重阳节时食用的糕饼,清孔尚任《节序同风录》认为“蓬饵”是“菊花糕”的古名,其做法是用面做成菊花瓣的样子,裹着枣、栗蒸熟。菊花糕流行于唐代。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三十四转引《文昌杂录》记载:“唐岁时节物,九月九日则有茱萸酒、菊花糕”,元代《群书通要》甲集卷七载“唐人九月九日造菊花糕相饷”。宋代词人王迈《南歌子·谢送菊花糕》记载了宋人重阳节赠送菊花糕的情形,“因感秋英,饷我菊共糕”。据现存文献,宋人重阳节食用的糕点多呼为重阳糕,其做法主要有两种,一为宋吴自牧《梦梁录·九月》所载:“此日都人店肆,以糖、面蒸糕,上以猪羊肉、鸭子为丝簇饤,插小彩旗,名曰重阳糕”;一为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重阳》所载:“(重阳)前一二日,各以粉面蒸糕遗送,上插剪彩小旗,掺饤果实,如石榴子、栗黄、银杏、松子肉之类。”和粽子、月饼等传统节日食品一样,重阳糕也分肉与果品两种。

“饮菊花酒”

到陶渊明影响下的“菊花节”东晋葛洪《西京杂记》、南朝梁代吴均《续齐谐记》均有重阳节饮菊花酒的记载,之所以要饮菊花酒,是因为在九月秋天万木凋零之时,菊花“纷然独荣”,“辅体延年,莫斯之贵”(曹丕《九日与钟繇书》)。这一习俗在宋词中同样较多出现,如洪皓《渔家傲》(臂上萸囊悬已满)“杯中菊蕊浮无限”、京镗《雨中花·重阳》“黄菊浮卮”、石孝友《清平乐》(天涯重九)“独对黄花酒”等。到了宋代,受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影响,菊花在宋代重阳节中的作用远远超过茱萸。陶渊明的重阳总是与菊、酒联系在一起,不管是《九日闲居》诗自序所写“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还是南朝刘宋檀道鸾《续晋阳秋》所载:“陶潜尝九月九日无酒,宅边菊丛中,摘菊盈把,坐其侧久,望见白衣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更是咏菊的千古名句,千百年来不断为人吟咏。如果说之前重阳节饮菊花酒仅仅是为了追求长寿,那么陶渊明之后,重阳节围绕菊花开展的一系列活动则有了更加丰富的内涵。

宋代重阳词几乎首首与菊花有关,包括赏菊、采菊、折菊、插菊、捻菊、嗅菊、问菊、吃菊花糕、喝菊花茶等,多彩缤纷,不一而足。

宋词中有许多以赏菊为主题的重阳词,如葛立方《菩萨蛮》(井梧叶叶秋风晚)题为“侍饮赏黄花”,叶梦得《满江红》(一朵黄花)自序为“重阳赏菊,时予已除代”,刘辰翁《声声慢》(西风坠绿)自序为“九日泛湖游寿乐园赏菊”。同时,宋词中还有许多对菊,如倪偁《鹧鸪天·九日怀文伯》“对菊谁空北海觞”、张鎡《八声甘州·九月末南湖对菊》“对黄花犹自满庭开”、冯时行《虞美人·重阳词》“今年仍复对黄花”等,对菊与赏菊之意相近。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重阳》记载了重阳时汴京赏菊的盛况:“九月重阳,都下赏菊,有数种:其黄白色,蕊若莲房,曰‘万龄菊’;粉红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黄色而圆者曰‘金铃菊’;纯白而大者曰‘喜容菊’,无处无之。酒家皆以菊花缚成洞户。”宋代重阳词中大量出现的赏菊正是对这一盛况的反映。

辛弃疾《念奴娇·重九席上》盛赞陶渊明采菊东篱,高情千载,赵善括《醉落魄》(重阳时节)则表示“归兮学取陶彭泽,采菊东篱,悠然见山色”。

陶渊明采菊时的高情雅韵吸引着宋代词人去效仿,如汪莘《满江红·谢孟使君》“可来共采篱边菊”,蒋捷《洞仙歌·对雨思友》“待与子、相期采黄花”,潘希白《大有·九日》“戏马台前,采花篱下”等。采菊之外,折菊同样在宋代重阳词中较多出现,如黄庭坚《南乡子》(卧稻雨余收)“乱折黄花插满头”、周邦彦《六么令·仙吕重九》“来折东篱半开菊”、石孝友《清平乐》(天涯重九)“醉中折尽黄花”等。采菊是摘取菊花花朵或花瓣,折菊则是连枝叶一起折断。

采菊、折菊之后,将菊花插到头上则是宋代重阳节时一道亮丽的风景。宋词中关于插菊的描写有范成大《朝中措》(身闲身健是生涯)“重阳更插黄花”、郭应祥《菩萨蛮·戊辰重阳》“插花开口笑”、刘辰翁《金缕曲·丙戌九日》“默默黄花明朝有,只待插花寻伴”等。

词中也有簪菊,如苏轼《千秋岁·湖州暂来徐州重阳作》“美人怜我老,玉手簪黄菊”、晁补之《虞美人·用韵答秦令》“且簪黄菊满头归”、刘辰翁《声声慢·西风坠绿》“吟鬓底,伴寒香一朵,并簪黄菊”等,与前述茱萸相同,簪菊与插菊在词中含义并无区别。菊花一般是插到头上,如赵以夫《龙山会·四明重阳泛舟月湖》“尚堪插、黄花盈首”,也可以插到两鬓,如叶梦得《满江红》(一朵黄花)“霜鬓不辞重插满”。宋词中多处出现“黄花插满头”,如王之道《南乡子·追和东坡重九》“幸有黄花插满头”,周密《声声慢·九日松涧席》“待醉也,带黄花、须带满头”,韩元吉《鹧鸪天·九日双溪楼》“不惜黄花插满头”等。这其中有些是宋代重阳节的真实写照,有些可能仅仅是对唐代诗人杜牧《九日与齐山登高》诗句“菊花须插满头归”的化用。

菊花香味幽淡,嗅菊花的芳香也成了宋代词人常见的动作,如王炎《念奴娇·菊》“捻枝嗅蕊”、石孝友《清平乐》(天涯重九)“醉捻黄花和泪嗅”、张榘《唐多令·九日登平山和朱帅干》“重把菊、嗅芳妍”等。为了更好地抒情,很多词人通过将菊花拟人化去问菊,秦观《满庭芳》三之三:“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方岳《满江红·九日冶城楼》“且问黄花,陶令后、几番重九”、黎亭瑞《水龙吟·九日登城》“试问黄花,花知余否,沉吟无语”等。宋人不仅饮菊花酒、吃菊花糕,还喝菊花茶,毛滂《玉楼春》自序记载:“戊寅重阳,病中不饮,惟煎小云团一杯,荐以菊花”,词里写道:“一杯菊叶小云团。”陶渊明之前,饮菊花酒重在菊花所泡的酒,追求长寿,宋词中所展现的更多是边赏菊边饮酒,如李光《南歌子·重九日宴琼台》“且看花经眼,休辞酒满杯”所述,更重的是一种情趣与境界。从宋代词人围绕菊花展开的一系列活动中,可以看出菊花在重阳节中的重要性,因此在唐宋人们常将重阳节称为“菊花节”,如晚唐诗人杜牧《夜泊桐庐先寄苏台卢郎中》“苏台菊花节,何处与开鐏”。宋代重阳词中的菊花多生长在东篱边,女词人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词中的名句“东篱把酒黄昏后”即是如此,辛弃疾“倾白酒,绕东篱,只于陶令有心期”(《鹧鸪天·重九席上作》)正是词人们重阳对菊时追慕陶渊明的集中体现。

登高·宴会

魏文帝曹丕《九日与钟繇书》载重阳节要“享宴高会”,南朝梁代吴均《续齐谐记》载重阳节要登高,登高、宴会同样是宋代重阳节的重要习俗。

宋代词人在重阳节中多有登高之举,苏轼《醉蓬莱·重九上君猷》、吴潜《满江红·九日效行》均有“岁岁登高”之句,晏几道《武陵春》(年年岁岁登高节)“年年岁岁登高节”、黄机《清平乐·江上重九》“又是登高节”等都直接将重阳节叫做登高节。很多词径直以登高为题,如李昴英《满江红·江西持宪节登高作》、戴复古《醉落魄·九日吴胜之运使黄鹤山登高》、刘将孙《八声甘州·九日登高》等。独自登高往往有“独在异乡为异客”(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之感,容易令人忧愁,如洪皓《木兰花慢·重阳》“羁旅登高易感,况于留滞殊方”、赵长卿《醉花阴·建康重九》“登高无奈空搔首”等,与人一起登高则是较好的选择,如李纲《江城子·九日与诸季登高》“客中重九共登高”、郭应祥《昭君怨·乙丑九日前二日偕元择、茂叔、季功登高作》、王迈《南歌子·谢送菊花糕》“弟兄乘兴共登高”等。登高之后思乡、念远、望景、怀古等,则成为词人主要的心绪。

与登高相比,重阳节时宋代词人的宴会相对少一些。晏几道《蝶恋花》“金菊开时,已近重阳宴”、向子湮《点绛唇》“今日重阳,强挼青蕊聊开宴”、史浩《七娘子·重阳》“对南山、把酒开新宴”都是对重阳宴饮的描写。宴会有时会与登高结合在一起,如苏轼《点绛唇·庚午重九再用前韵》“不用悲秋,今年身健还高宴”、曹冠《东坡引·九日》“登高开宴俎”所述。

蟹螯·橙齑·绿橘

宋代词人在重阳节饮酒时,往往一手持酒杯,一手持蟹螯,如李纲《江城子·九日与诸季登高》“左倾醪,右持螯”、方岳《水调歌头·九日醉中》“左手紫螯蟹,右手绿螺杯”、王迈《南歌子·谢送菊花糕》“右手茱杯,左手笑持螯”等。吴潜《水调歌头》(重九先三日)“右手持杯满泛,左手持螯大嚼”这两句词,更是生动形象。王之道《凤箫吟·和彦时兄重九》“蟹螯粗似臂”则对蟹螯进行了着重描写。

品橙是宋代重阳词中另外一个习俗,如韩元吉《夜行船》(极目高亭横远岫)“菊美橙香还对酒”、汪莘《满江红·自赋》“橙初熟”、赵以夫《尾犯·重九和刘随如》“紫蟹青橙”等。值得注意的是,宋代重阳词多次出现“橙齑”,如苏轼《十拍子·暮秋》“金虀新捣橙香”、朱敦儒《相见欢》(深秋庭院初凉)“橙虀品”、陈著《满江红·丁未九月望赏月》“橙齑鲙”等,“虀”同“齑”,可见重阳节食物中,宋人喜将橙捣碎再食用。橘在重阳词中多与橙一起出现,如秦观《摸鱼儿·重九》“一年好景真须记,橘绿橙黄时候”、周云《洞仙歌》(千崖滴翠)“橙黄橘绿又重九”、姚述尧《临江仙·九日》“橘绿橙黄秋正好”,同样是重阳节常见的水果。

重阳节的一系列习俗,表达了人们禳灾辟邪、祈求长寿的美好愿望。在宋代重阳词中,词人们最后的祝愿主要集中在健康长寿,如吴潜《水调歌头·送赵文仲龙学》“但愿身强健,努力报君王”、陈著《江城子·重阳酒边》“相劝相期,长健似如今”、曾觌《水调歌头·抒怀》“但愿身长健,浮世拚悠悠”等。在佳节的叙述中,宋代重阳词的感情基调却主要是以悲为主,词人所抒发的感情则包括寂寞之思、乡愁之情、悲秋之怀、家国之恨等。其原因一方面是唐人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所说的“每逢佳节倍思亲”,佳节的喜庆氛围更容易触动词人心灵深处的愁绪,另一方面与唐人韩愈《荆潭唱和诗序》所说的“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音易好”不无关系。宋代重阳词在展现重阳节习俗的同时,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宋人的情感与心态。

(作者简介:杨许波,兰州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的教学与研究,侧重唐宋文学、辞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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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节选自《博览群书》2018年10期